一

    孟子以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”為君子之樂，無論是否成為令世人矚目的英才，教而育之使之成才都是人間大幸。如何教而育之，先生之風至關(guān)重要。

    宋代胡瑗教學嚴厲不失溫和。學生徐積第一次拜見他退出時，忽聽到“頭容直”一聲大喝，被嚇一跳，猛然想到這是胡先生在提醒他，連忙端正肩膀，調(diào)正脖子，快步躬身退出。胡瑗后來看到徐積臘月里也穿著單薄，只吃米漿凝結(jié)的糊塊，知其家境貧寒，便安排人常送些衣食予以接濟。

    近代李叔同曾任教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六年，其教學溫和中自生嚴厲。學生豐子愷回憶，李叔同“從來不罵人，學生犯了過失，他當時不說，過后特地叫這學生到房間里，和顏悅色、低聲下氣的開導他。”李叔同聲音不高，在學生中卻極有力量，許多被他開導的學生都說，“李先生的開導真是吃不消，我真想哭出來?！?/span>

    沈從文則是溫和嚴厲判若兩人。在西南聯(lián)大，他經(jīng)常給學生改稿、自備郵票為學生寄稿、找朋友幫學生發(fā)稿，一貫謙抑敦厚。不過，1946年，26歲的汪曾祺初到上海，生活無著，寫信向沈從文哭訴，沒想到，沈先生回信卻是從未有過的嚴厲，“為了一時的困難，就這樣哭哭啼啼的，甚至想到要自殺，真是沒出息！你手中有一支筆，怕什么！”這一罵，罵醒了汪曾祺，也罵出了一個作家汪曾祺。

    教育是天底下最值得敬重的事業(yè)，教師是天底下最值得尊敬的職業(yè)。無論是以教學為終身事業(yè)的教育家胡瑗，還是生活所迫而短期任教的藝術(shù)家李叔同，或是無意中走上教席的作家沈從文，雖然稟性有別，教法互異，卻又異中有同，在溫和嚴厲、剛?cè)嵯酀纤坪跫s定俗成，盡管其表現(xiàn)各有側(cè)重。

    “溫而厲”語出《論語》?？鬃拥茏尤?，有教無類。他贊賞顏回的舉一反三，喜歡曾點的“浴乎沂，風乎舞雩，詠而歸”，肯定曾參的孝悌為本，他的批評也不留情面，對子路的魯莽直言不諱，對大白天睡覺不讀書的宰予痛罵“朽木不可雕也”。對此，學生評價“子溫而厲，威而不猛，恭而安”。

    二

    溫而厲，給人的感覺是相貌平和而精神有威，神情恭敬且舉止安詳，既讓人感到可親，也要讓人感到可敬。二者看似對立，實則統(tǒng)一。過分敬重則面目嚴肅難以接近，過于親昵則難以立威，唯有當溫則溫，當厲則厲，兩相結(jié)合，才能相輔相成。不偏不倚，無過無不及，正是君子之風、中庸之道的體現(xiàn)。教育的目的除了傳授知識，更重要的是育人，而育人的根本在立德，關(guān)鍵在于受教者世界觀、價值觀和人生觀的培養(yǎng)，這既不能強加于人，也不能大水漫灌，而需要循循善誘，循序漸進，因材施教，對執(zhí)迷不悟者，也不能聽之任之，在要害處一聲棒喝，如醍醐灌頂，及時喚醒。

    “其身正，不令而行。其身不正，雖令不從?！薄皽囟鴧枴钡谋澈?，是其品行、才華等諸多光芒疊加的綜合效應。胡瑗七次應考不中，但精通儒家經(jīng)術(shù)，以布衣身份成為太子老師，其“明體達用”之學對理學之形成影響很深，他注重身體力行，即便大伏天，在講堂上也正裝端坐，嚴明師生之禮，其強調(diào)“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”，其教育思想和實踐后來備受推崇。李叔同從教前，已是名滿天下的音樂家、美術(shù)家、書法家、戲劇活動家，中國話劇的開拓者之一，在學生眼里，“他的詩文比國文先生的更好，他的書法比習字先生的更好，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……”上課前，總是提前進班，預先寫好板書。沈從文從湘西鳳凰一路走來，以“耐煩”二字砥礪自己，筆耕不輟，以小學生逐步蝶變?yōu)槊骷?，成為大學教師，堪稱奇跡。

    “溫而厲”的根本，在于對學生無私的愛。古人稱學生為弟子，是告知學生對老師要行父兄之禮，也是提醒老師對學生要盡父兄之愛。李叔同鼓勵學生劉質(zhì)平留日深造，在其學費斷供并幫忙申請官費未果后，自己全力資助直至其畢業(yè)，并約法四章：其一“此款君受之，將來不必償還”；其二，“贈款事只有吾二人知，不可與第三人談及”；其三，“贈款期限，以君之家族不給學費時起，至畢業(yè)時止”；其四，“君須聽從不佞之意見，不可違背。不佞并無他意，但愿君按部就班用功，無太過不及”。其措辭之嚴，關(guān)愛之深，劉質(zhì)平回憶說，“先師與余，名為師生，情深父子?！?/span>

    三

    教育引導學生，愛是基礎(chǔ)，更是目的。這一點，無論古今，無論學科，也無論從教時間長短，亙古不變。每一個學生都需要愛，稟賦平平甚至不足的同樣需要愛，身處困境的更需要愛。用心去愛，才能發(fā)現(xiàn)另一顆不同的心，做深入的溝通交流，才能更全面地去理解，找到更確切的方法去解決，幫助其找到自己的位置，改進自己的不足，實現(xiàn)自己的目標。愛以德為根底，與德相伴相行，以愛從教，以德施教，小而言之，需要以德立學，以德立身，大而言之，需要“為天地立心，為生民立命，為往圣繼絕學，為萬世開太平”的胸懷氣度。

    以“溫而厲”教育學生，往往英才輩出。胡瑗桃李滿天下，其中有后來成為一代大儒的程頤，一代名相的范純?nèi)?，也有以孝行、博學著聞的徐積。徐積由“頭容直”一聲大喝聯(lián)想到“不獨頭容直，心亦要直也，自此不敢有邪心”，擔任楚州州學教授時不斷強調(diào)，“吾之書，大要以正治心、以直養(yǎng)氣而已?！崩钍逋膶W生中，也有漫畫家豐子愷，畫家潘天壽、李鴻梁，音樂家劉質(zhì)平、吳夢非，作家曹聚仁等等。沈從文的人文情懷，在汪曾祺的作品中得到了更為充分的展示。更值得一說的是，他們的學生很多參與辦學育人，在藝術(shù)的傳播、人才的培養(yǎng)、文化的承繼之路上櫛風沐雨接續(xù)前行，這是對“溫而厲”的“先生之風”最好的回報，也是對孟子“君子之樂”更深遠的闡釋。

    立德樹人，惠澤長遠。明燈一盞，燈燈相傳。

（來源：中央紀委國家監(jiān)委網(wǎng)站）